从香港到上海,我不放心我太太。我现在离开上海了,我又不放心我妈。在火车上,我就想着我妈,我也想我太太生下孩子后是怎么过的。到了深圳罗湖,依然花500港币给黄牛让他带我进香港。我拿出港币要给"黄牛","黄牛"说:"你跟着我走,等你到家后再给我钱。"你别说,这"黄牛"还是有点"商业道德"的。他先跟在我后面走,装作不认识。前面有个铁丝网,他先进去,我跟着进去。此时,他塞给口岸帮办一些钱。我看帮办是一个中国人,外国人也有做帮办的。进了口岸,进入香港境内后,"黄牛"就跟在我后面走,一直跟到我飞机库旁的住所。我一进家门,看见太太抱着女儿,我很高兴。太太刚要问我妈病情,我却和我太太说,你赶紧拿钱给"黄牛",他等在门外。付了"黄牛"的钱后,我太太着急地问我妈好吗?问我一路上好吗?我说,都好,她才放心了。我看到太太和女儿一切安好,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。
说起"镇反",我想起李祖永告诉我的一件事。上海解放初期,人民政府要没收杜月笙开办的中汇银行,要他派儿子回来处理。杜月笙1927年"四一二"政变中杀害了上海总工会领导人汪寿华,他知道,共产党是肯定要算这笔账的。果然,上海"镇反"中的要案之一就是"汪寿华被害案"。王晓籁到香港对杜月笙说,叫你儿子带两个保镖高鑫宝、芮瑞庆一起到上海去。这两个保镖是当年参加杀害汪寿华的凶手,他俩到上海后,立即被捕,再抓了未离开上海的另外两个杀害汪寿华的凶手,一共四人被镇压。杜月笙出钱抚恤了他们在香港的家属。由此,杜月笙得罪了台湾当局。后来大陆在香港办交通银行分行,请杜月笙做董事长,想努力争取杜月笙。
回到香港后,有一天我忍着牙痛去看孙景璐拍电影。孙景璐很关心人,在大光明影业公司拍了很多戏,她注意到我脸肿了。我告诉她我牙痛。她马上催我去看医生,还介绍了香港一个很好的医生。她还说:"牙痛吃不消的。"我说好的,马上就去了。这个医生对我很好。我刚走进诊所,他就问我:"你是谁介绍来的?"我说是孙景璐。我一见挂号费是25元,要拿钱时发现身上钱不够。正犹豫间,这个医生却很客气,先帮我治疗牙齿。他说:"你的两颗牙动了,要拔掉了,快点拔,不拔不行了。"医生帮我上了麻药,拔了两颗牙齿。完事后,我要付钱,医生说孙景璐已付了。我真感动。过了三天,我再去找孙景璐,想还她钱,可是她已经回上海了。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。后来我碰到她,要还钱给她,她却说她都不记得了。孙景璐真是个为人仗义,品格高尚的人。
过了几天,有人告诉我,费穆病逝了,在1951年3月,我听了很吃惊,心里十分难受。他是在香港郁郁不得志,得了心脏病突然死掉的。几天后开费穆追悼会,我和杨华都去的。由司马文森主持,他称费穆是爱国者。
第二天,李祖永找我去说:"你前些日子写的几个故事还算满意,今天再给你一个题材,你可以去写《林冲》。"还说,《林冲》的服装设计是卢世侯。我就集中精力去写《林冲》了。这时,我只想快点写剧本,可以拿到较多的稿费。因为自从有孩子后,开销增加了,永华公司每月500元工资,已不太够用了。孩子要吃奶粉的,每听5元,每月6听,要30元,房租200元,佣人50元,加上柴米油盐,每月开支都是紧巴巴的。所以,我就只好多写剧本。
与此同时永华公司正在拍一部电影,叫《爱的俘虏》,程步高导演,演员都用新人,后来成为大导演的李翰祥是美工师画布景。新成立的凤凰公司导演朱石麟要我写剧本,我就将施济美小说《莫愁巷》改编成电影剧本《水红菱》给了他。
不料,永华的《爱的俘虏》拍好后,卖不出去,亏了。影片卖不出去,公司就没有收入,李祖永就开始拖欠员工工钱,一连欠了三个月的薪水。邵逸夫这个时候也办了一个南洋影业公司,生意好,拍的片子蛮好看的,下面导演也多。有个叫王引的导演,很有名的,正在大量招人。有一天王引太太袁美云的弟弟来找我说:"我姐夫请你去吃饭。"我就去了,见到了王引。他说:"你们是要进步的编导演,你们是不肯来我们南洋公司的。你们宣传进步思想的剧本,我们公司也不会用的。可是你的小说我看过的,挺好的。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个剧本。就按你的中篇小说《大草原》改编,行吗?"我说好的。
这个时候李香兰到香港,要参观永华公司。她是由张善琨、白光陪同一起来的,程步高是进步导演,不愿意出面接待。李祖永就叫我不要走开,接待他们。参观后,李祖永请她们到浅水湾一家饭店吃饭,等我们到饭店时,李丽华来到饭店,正好碰到我们,大家都认识的,就一起吃饭了。席间,主要是李香兰和李丽华、白光等人交谈,我毕竟与她们不太熟,没有交往过,便坐在一旁听他们说笑。当时,我心里想,假如没有这些政治原因,没有这些人为的隔阂,大家在一起是多么开心啊!
有一次,我和徐接到一个通知去开个会,会议在一个大旅馆里开。我们进去一看,是开什么大陆流亡文化人大会,旁边有人让与会者签到,我俩没有签,往会场一看,到的人真不少啊。主席台上有唐纳、黄尧,还有两个人不认识。徐一看不对啊,就对我说:"走,小便去。"我们就从后门走了。
杜月笙当了交通银行香港分行董事长后,王晓籁来香港请他回上海,同时也请黄绍竑回来。杜月笙是想回来,但他又不敢回来。为什么呢?有一天,徐和我在香岛酒店二楼喝咖啡、聊天。我们右边桌子旁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穿中山装的男子,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。徐认识他们,和他们打招呼。我不认识,就没说话。就在我们闲聊时,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人,抬手一枪打过来,火光在我眼前闪过。我一吓,一个翻身,倒在地上。我还以为是打我呢!子弹从桌子上穿过去。我刚要看是谁开的枪,不料,第二枪又打过来了。当时,满大厅的人都在逃啊。我也想逃,但不知怎么办?徐从桌子下面钻出来,赶紧拉起我拼命向门外跑去。我看到手枪就扔在我身边。过了一会儿警察就到了。我问徐,到底是杀什么人?是谁杀的?徐告诉我,杀的是黄绍竑。第一枪未打着,第二枪女的挡住,手臂受伤。后来,我们才知道,当天晚上,黄绍竑就飞回北京了。这一下,杜月笙就更不敢回来了。因为他知道,这是台湾当局派来的特务干的,目的是杀鸡儆猴,阻止滞港人员返回大陆。当然,这只是杜月笙不回上海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在香港,马连良、杨宝森唱戏我总是要去看的,后来台湾要马连良去演,他不敢去,内地要他回去,他也不敢回。这时,他的处境很困难,他要养一个戏班子,场面大,开销渐渐难以维持,已经欠债了,而且他还抽鸦片。
我们的人将马连良的情况,上报北京,周恩来托人带话给他,要他回北京,一年里把鸦片戒了,其间不要上台演出,戏班的开销政府来出。
但是,马连良要离开香港谈何容易?他有一个戏班子,有家人,一共几十口人,还有戏装。马连良依计行事。宣称一连唱五天戏,我与舒适都去看。唱到第四天,他说身体不好,不唱了。此刻戏装箱子已运到船上去了,戏班的人也已趁夜到了船上。马连良坐着车回到家,前门进去待到天快亮时,再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,乘火车先到上海把鸦片戒了,而后才正式登台演出,受到观众欢迎。
这时,杜月笙和蒋经国是不对的。蒋经国骂他是垃圾,无人要。后来,杜月笙生病了,身体越来越不好。一天,孟小冬问他:"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?是佣人,还是丫环呢?"杜月笙这才决定与孟小冬结婚,给她一个名分,还拍了一张照片。照片上除了杜月笙外,还有孟小冬、姚玉兰及其子女。孟和姚坐在杜月笙两边,后边站着的都是子女。结婚照片拍好后,杜月笙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了。他留下遗嘱说:"我死了之后,最好叶落归根,棺材葬在浦东高桥。"台湾当局派了陆京士来探望他。陆说:"我代表蒋总统来问问你身体好不好?"这时,杜月笙已经不行了。陆京士看了遗嘱说:"你不能回高桥。因为共产党不让你回去。你死后应当葬到台湾去。"当时,杜月笙已经不能说话了,他不想去台湾。陆京士还说,你有笔遗产10万美元在台湾宋子安手中,你如果葬在台湾,你的子女就能拿到,如果你不葬在那里就拿不到。这10万美元是上海房子卖掉的房款。于是遗嘱重新作了修改,葬在台湾。
杜月笙死后,果然葬在了台湾。姚玉兰去了台湾。孟小冬没有去,留香港,多年后才去了台湾。《大公报》不发讣告改发新闻,写杜月笙生卒年月时,不写"民国"纪年,耐人寻味。香港《文汇报》发了条消息,说杜月笙病逝。大殓那天,我去参加了。签到时,我发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费穆的弟弟费彝民,他是《文汇报》的编辑。轮到我签字时,我看到费彝民写了一个化名,花圈都没有送,因为花圈上面要写自己名字的。于是,我签到时,也写了个假名"沈小叔"。
【沈寂,原名汪崇刚,浙江奉化人,1924年9月生于上海,肄业于上海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。在《小说月报》《万象》《春秋》《紫罗兰》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40余篇,并出版小说集《捞金印》《两代图》《盐场》《红森林》。1946年起主编《幸福》等杂志,1948年创办人间书屋。沈寂结识了当时活跃于上海文坛的柯灵、张爱玲等不少作家,亦熟悉阮玲玉、周璇、黄金荣、杜月笙、哈同等上海滩风云人物,出版有传记文学《一代影星阮玲玉》《一代影星周璇》以及关于黄金荣、哈同的传记小说《大亨》《大班》,是写老上海人物的行家里手。著名作家,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,"杰出电影艺术家"称号荣获者,上海文史馆馆员。2016年5月在上海市病逝,享年92岁。】